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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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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手忙腳亂的找尋中期盼著能像上一次在海牙市的小旅館那樣,找到他留在某個角落的便簽紙。

也許他會告訴她, 他在某一個地方等她, 等她收拾好行李, 再跟他一起流浪到下一座城。

可他的空間是如此整潔, 整潔到根本不用甘卻動手去翻找,一眼望過去就可以看到有沒有他留下的任何訊息。

沒有。

桌上的銀鏈玉墜, 不是她給他戴上的那條。

這塊玉顏色更深, 鏈子更精致, 勻稱的橢圓形,跟水滴很像,刻字“W·L”。她此前沒見過。

酒店客房部的工作人員說, 他在這裏預訂的時間是一個月,還沒有辦理退房手續。

甘卻匆匆回房間換了衣服,跑出去找他。

從倆人經常去的早餐店, 到市立圖書館, 沿途的幾間飲品店,藥店, 賭場………到處都沒有。

想想也不會有, 他平日裏所有隨身攜帶的東西都留在酒店房間裏, 怎麽可能出來這些地方?

她知道什麽叫做‘失魂落魄’了。

這座城裏的人這麽多, 車如流水, 鋼筋水泥,高樓大廈,商業繁榮, 娛樂熱鬧。

她一個人走過街道,卻不知該何去何從。

前面再也沒有那個穿一身黑色衣服、戴耳釘、塞耳機、雙手插兜的男孩。

晚上回去他的房間,打開門的那一剎仍在希冀著,可是裏面空無一人,跟她白天離開時沒什麽兩樣。

甘卻翻了翻他的黑色皮夾,還是習慣性地放著一堆現金,他慣用的荷蘭盾,而不是現在通用的歐元。

他的皮夾裏從來就沒有什麽照片、證件、銀行卡之類的東西,只有現金和房卡。

電視旁邊有一些藥,大概是止胃疼的;藥旁邊有一疊素白的稿紙,每一張都描了一個手掌的輪廓,看著像是他自己的,落款「Z」。

甘卻在他堆著書的角落裏盤腿坐下,拿著字典,一個詞一個詞地翻譯書面上的書名。

《公司架構治理》、《並購案例分析》、《企業文化》、《品牌建設與品牌價值》……還有很多數獨集,上面只寥寥填了數字,像是直接把答案抄上去那樣。

從前她千方百計想進來他房間瞧一眼,但是現在她就在這裏,即便瞧上很多眼,她也瞧不出什麽名堂來。

他房間裏的信息跟他本人一樣———少得可憐,少得神秘。

甘卻趴在這堆書上,枕著自己的臂彎,楞楞地發呆。

天真的大腦不免也會想到,他是不是被這房間裏的怪獸給吃進肚子裏了?

於是她就決定今晚在這裏過夜,躺在他躺過的床上。被窩裏還有淡淡的青檸氣息,殘留在他接觸過的每一處地方,若有似無,看不見抓不到。

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太快消耗完屬於他的氣味。

有些問題,甘卻以前也問過他的。比如: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麽不回家?

但是問的時候並沒有很認真,因為她不曾設想過:‘十八歲’會離開。

關了燈,睜著眼睛在黑暗中看天花板。

今夜他會在哪裏?

今後他會在哪裏?

淩晨時迷迷糊糊醒來,被餓醒的,餓得幾欲虛脫。

甘卻昨天一整天沒吃東西,現在也只是餓,沒有食欲。

她好像有點明白他以前跟她爭辯的話題了:食欲到底重不重要?為什麽有些人就是不愛吃東西?

按照她現在的情況來看,不想吃東西的人,應該都是心裏頭裝著比吃東西重要一千倍一萬倍的事情的人。

但是她還不想太早走上吃胃藥的道路,那一定不怎麽好受。像他那樣。

甘卻拾掇了一會兒,爬下樓去吃早餐,整個人都是精神恍惚的。

她總覺得昨天是夢境來的,那麽不真實,過得那樣匆忙。

又或許,等會兒回去,他就回來了。

2017年1月1日。

甘卻站在酒店前臺辦理退房手續。

這時候她才切實地認知到,那的確是夢來的。

張存夜這個人,她跟他在一起的那短短二十多天,他贈予她的種種情生意動,這些就是夢,一場大夢。

夢醒之後就是冰冷的現實,夢醒之後就是她孤身一人。

前臺的中文說得並不流暢,她聽得磕磕巴巴,填表格的時候也無從下手。

表格上滿是英文字母,歪歪扭扭的,她一看就頭暈。

前臺幫她翻到前一頁,似乎是想讓她參考入住信息。

於是甘卻看見了那些簡短的黑色手寫字體,是他的字跡,工工整整,一筆一劃,甚至還有點像她初學寫字時的樣子。

這字跡跟他整個人的氣質完全不搭,他是那麽少年冠玉,慵懶神情下藏著謙與狂。

他的字就該流風回雪般遒勁,就該光彩奪目,就該獨特耀眼。

可眼前的完全不是,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樣。難以理解。

簽名那一欄,他簽的是中文名,端正得可怕,卻又不是印刷體的那種端正,看起來怪別扭的。

甘卻記得,她那時候想偷看他寫字來著,但被他擋住了。

蹙著眉填完表格,剛要轉身離開,被前臺叫住。

她以為自己填錯了,拿起筆準備改過來。

但是前臺給了她一張便簽紙。

木紋底色,令她觸目即鼻酸。

電話亭。

前天晚上他還站在這個電話亭裏打過電話,現在是她站在這裏。

便簽紙上寫了一個號碼,只有一個號碼,沒有其他東西了。

甘卻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撥號,等待接通的時候,緊張得手心出汗。

她既希望接電話的聲音是他的,內心卻又清楚地明白不可能是他接電話。

這種煎熬使得她連呼吸都加快了。

“您好,荷蘭駐華大使館接待部………”

一顆心落地無聲。

甘卻輕咽口水,短暫地失神之後,結結巴巴地開始跟電話裏的人溝通。

這時的她完全不清楚這個組織是做什麽的,甚至不知道這是政府機構,只因為是他給的,所以她才把自己的全部情況跟對方和盤托出,包括她是華人難民的遺孤、沒有護照這些事。

意外地順利,意外地好運,大使館的工作人員表示她現在就可以過去,他們會協助她往後的一切事宜。

掛了電話,甘卻順著電話亭裏的玻璃面滑下去,蹲在原地。

她寧願相信這是他在用自己的人脈關系幫助她,她不願意相信他只是丟給了她一個辦事效率極高的政府機構的電話號碼。

因為如果是後者的話,意味著她跟‘十八歲’從此之後不會再有關系。

但事實,似乎又的確是後者。

他就是這樣,這樣把她扔給了一個駐華大使館,再不問後事。

她的‘十八歲’,出現在她十七歲這一年,也消失在她十七歲這一年。

夢幻泡影,約是如此。

2017年3月3日,甘卻第一次來到中國。

穿一身粉色春季運動服,拖著一個小型旅行箱,從深圳寶安國際機場出來。

原本齊肩的短發已經過肩了,但是她沒有紮起來,散在腦後,烏黑漂亮。

她也愛上了塞著耳機聽歌,聽他聽過的那些歌。

白色耳機線,播放曲目從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粵語金曲,到去年歐美最新的潮流電音,她聽得特別雜。

不,是他,聽得的音樂特別雜。

今天是國內高中開學的第一周,打了車去寶安區的一間私立高中報道。甘卻是來念書的,從國內的高中升學班開始。

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幫她聯系到一家長居深圳寶安的家庭,家境挺好,但是家裏唯一一個小孩天生聾啞,還輕微自閉。所以大人一直想給小孩找一位條件合適的小夥伴。

甘卻就這樣撞上了這個缺口。

她會手語,她是孤兒,背景幹凈,她也需要一個寄宿家庭。

高中生活無波無瀾,甘卻性格好,愛笑,會很多小游戲,學東西也快,在適應學校生活的過程中漸漸交了些朋友。

只是在某些安靜的瞬間,她會盯著一個方向發呆,然後覺得心裏特別空。

有時候經過教學樓的樓道,會碰見一些聚在一起抽煙聊天的男生。

甘卻就用眼角餘光觀察他們,她發現這些人抽煙的姿勢都一模一樣,很標準,也很普通。

她再也沒有遇見任何一個用無名指和中指夾著白色煙支的男孩了。

今後都遇不見了。

有時候跟班裏女生一起去逛街,她們愛喝甜膩膩的奶茶,甘卻總是固執地點檸檬汁、檸檬果醋或檸檬奶昔。

仿佛這樣的固執能幫她銘記住某年某月的某些光影記憶,那些記憶裏,她的男孩特別喜歡喝這些酸死人的飲料,他一喝東西就咬吸管,他搭在飲料瓶外面的指尖好看得厲害。

高中畢業那天,同桌約她去穿耳洞。甘卻站在旁邊看著同桌喊疼,自己死活不願意打。

因為有人說過,她的耳垂挺好看,不要去打耳洞。

2017年9月秋季。

深圳南方科技大學。

甘卻也搞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選生物學這個專業,可能是因為第一次翻開《時代》周刊時看見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介紹幾位生物學家在蛋白質突變方面取得了裏程碑式成就。

而那堆《時代》周刊,是他扔給她的。

這間大學的辦學歷史很短,走高端創新型科技大學路線,招的國際生占據生源的一大半,降分政策多。

所以像甘卻這種半吊子插班進去的國際生,也能勉強夠到這間大學的招生線。

開學第一天,新生介紹班會上,她站在講臺上,一眼望下去,座位上的面孔都年輕朝氣,與她內心空蕩蕩的那一塊如此違和。

大學裏有很多戴耳釘的男生,可是她再也沒見過能把耳釘戴成折光神器的人。

在她的眼裏,她的男孩戴著的耳釘,就是那種能在關鍵時刻折射光線的法寶,特別厲害。

第一學期期末測試周,宿舍裏的四位女生都覆習得想吐。

隔壁宿舍有人過來串門,問的第一句話是:“今天都看了什麽書呀?無聊死了,你們這邊有發生什麽好玩的嘛?”

甘卻楞了很久,把臉埋在被窩裏,偷偷淌淚。

這句話如此熟悉。

“你為什麽可以這麽快遺忘呀?忘得一幹二凈的耶。”

“因為我厲害。”

“是嘛?為什麽我就不行,我總是忘不掉。”

“因為你蠢。”

他插著兜走在前面,他說要去找青蘋果,他使喚她幫他買帶吸管的微鹹白粥。

他喜怒無常,他過分挑食,他特別怕吵。

他有潔癖,他愛挑眉,他總收費。

他一轉身,她就哭,哭得醒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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